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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進來,兩條眉毛高高的聳起,就如兩座小山一般。

“母親,母親!”八歲的孩子,畢竟是藏不住話的,他跑到楊二奶奶身邊,身子扭了兩下,還是開口了:“嘉懋送給相宜的那鬥篷,壞了。”

楊二奶奶見著寶柱那氣憤的模樣,心中便知肯定與她那好大嫂脫不了幹系,趕緊伸手安撫他:“瞧你跑得氣都喘不過來!衣裳總是要壞的,你外祖母剛剛還在說要給相宜裁新衣裳穿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寶柱究竟沒有被這幾句話給哄住,朝駱大奶奶盯了兩眼,冷著臉與楊二奶奶回了楊府,剛剛到家,腳不點地般去找了嘉懋,將他在駱府看到的事情告訴了他:“你那件哆羅呢鬥篷,壞了!好長一條口子,我瞧著都心疼!”

嘉懋吃了一驚:“怎麽就壞了?這哆羅呢算是結實的料子了,樹枝隨便掛掛,也不會須邊兒的,更別說是一條口子了。”

“還不是我那好舅母?”寶柱說著就來氣,他去相宜屋子裏找她的時候,她縮著身子蜷在被子裏頭,翠芝拿著針線在補那哆羅呢的鬥篷,繡坊的娘子剛剛到這裏不久,正在寫著她的身量尺寸。

劉媽媽絮絮叨叨的跟他訴苦:“我們家奶奶,也實在是太小心眼了,如何就不能容下我們家姑娘!她只不過是個孩子,對她也沒有什麽危害,為何一定要與她斤斤計較?現在翠芝正在補鬥篷,若是補不好,怎麽對得起容大少爺一片好意!”

旁邊繡娘將本子收了起來,探頭看了看翠芝用的線,搖了搖頭:“這哆羅呢是頂頂金貴的,你用這種繡線到上頭,實在是不配,旁人一見著便會發笑呢。不如這樣,你給我一兩銀子,我下次送新衣裳過來時給你送些好繡線來,聲聲坊裏出的彩線,最最有名氣,繡出來的花兒簡直跟活的一樣。”

翠芝有些為難,一兩銀子,實在是有些貴,她的月例不過一兩銀子,有時還要被駱大奶奶借口罰去一些,一年下來,積餘不過十來兩,幾團繡線就去了一兩,她如何舍得!

旁邊寶柱從荷包裏掏出了一個小銀錁子,這是楊老夫人除夕夜裏給的吉利銀子,怎麽著也不止一兩:“你多帶些過來,要最好的。”見著翠芝張大嘴站在那裏,寶柱有些不好意思,摸著頭道:“以後你少不了要縫縫補補的,多買些。”

嘉懋聽著寶柱說了駱府見聞,氣得小拳頭捏得緊緊,臉繃得就像刷過漿一般。他想了想,拔腿便朝外邊跑了去,寶柱有幾分不解,追著跟了出去:“嘉懋,你要做甚?”

“我去找外祖母!”嘉懋氣哼哼的,一溜煙跑到了楊老夫人的內室。

楊老夫人午休剛剛醒來,穿好了衣裳正準備到外邊去走走,見著嘉懋跑了進來,一頭紮到自己懷裏,不由得有幾分驚奇:“嘉懋,你這是怎麽了?”

嘉懋伸出手來抱住了楊老夫人的腰:“外祖母,如果有個人被人欺負,嘉懋想去幫她,可又說話不夠分量,那該怎麽辦?”

見著從外邊跟了進來的寶柱,楊老夫人心中一輪便知道了什麽事情,還不是為了駱府那位大小姐的事?她伸出手來摩挲著嘉懋的頭頂,用極其溫柔的聲音道:“嘉懋,世上的人大多是欺弱怕強,你想要保護一個人,只能是自己足夠強大,讓別人都要信服你說的話,這樣才有分量。”

“那……”嘉懋擡起頭來,眼中閃閃發亮:“我現在是不是該要好好念書,好好學著做生意,到時候有了名聲,能像我父親那般獨當一面,是不是就能說話有分量了?”

楊老夫人很是高興,笑著朝嘉懋點了點頭:“嘉懋,你實在是聰明,外祖母才這麽一說,你便悟到了。”人這一生,想要事事如意是不可能的,但有些事情還是能夠自己爭取到,楊老夫人抱住了嘉懋,笑得格外和藹:“外祖母就等著嘉懋出人頭地了。”

☆、揚眉吐氣入族學

正月初十,天氣還是分外冷冽,屋檐下邊長長的冰棱依舊沒有融化,站在走廊下邊一擡頭,就見著上邊有著冷冽的光,就如刀劍一般鋒銳,長長短短的,要戳到人的心窩子裏去。

翠芝扶著相宜往石階下邊走,很少有丫鬟婆子往相宜這邊來討好賣乖,人跡罕至,故此門口有一層薄薄的冰,劉媽媽一早起來,將那條小徑上的冰給鏟了去,青石的路面上一層淡淡的黑色印記,遠遠望著,就如那水晶上裂開了一條縫。

相宜小心翼翼的從小徑上走了過去,才拐了一個彎,就見著走廊下邊有兩個黑糝糝的身影,站得筆直,一動也不動。

“大姐姐,要去念書了?”駱相群的臉慢慢在燈籠下邊亮了起來,相宜這才發現她的眼睛正盯著她的新衣裳不放:“祖母給大姐姐新做的衣裳真好看。”

相宜伸手撫平了身上那件鬥篷,這鬥篷只不過是平絨的,外邊鑲的是兔毛邊兒的,繡娘當時還在說,用狐貍毛鑲著會更好些,祖母不鹹不淡的說了句:“若是用狐貍毛,就該用著羽紗的衣料了。”

等著繡娘走了以後,劉媽媽氣憤憤說:“老夫人依舊是偏心得很,平絨才值多少銀子一匹?怎麽著也該給大小姐做件羽紗的……”她的話頭頓了頓,眼中忽然就朦朧了起來:“以前奶奶在錢家做小姐的那陣子,錢家雖然說敗落了,可那羽紗鬥篷雲錦鬥篷都是少不了的。”

相宜沒有出聲。這世家大族,總會有衰敗的一日,若是老惦記著以前的繁華,便總是有那失落之感,現在要做的事情是努力向前看,如何將自己這一輩子過得輕松愜意。

駱相群身邊站著駱相繁,她比駱相群小了一歲,個子還不及相宜的肩膀,她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伸手拽住了相宜的鬥篷:“大姐姐,以後回來教相繁識字,好不好?”

駱相繁的臉蛋圓圓的,一雙眼睛就如點漆一般,相宜瞧著她那認真的表情,笑著捏了捏她的臉:“沒問題,我回來教你識字。”

翠芝扶著相宜慢慢朝第一進屋子走了去,輕聲在相宜耳邊抱怨:“姑娘,你別理三小姐,她還不是想出你的醜?”駱相繁的母親駱三奶奶少有才名,駱相繁出生以後也是格外伶俐,駱三奶奶已經開始教她讀書認字,《三字經》都差不多能背出來了。現在她讓相宜教她識字,分明就是想來考究相宜的學問罷了。

相宜抿了抿嘴,微微一笑,駱相繁的心性甚高,她自然知道,只是現在的她已經活過一世,也沒幾個不認識的字,駱相繁恐怕還難不倒她。

木屐踩著地面,有著細碎的響聲,窸窸窣窣,平絨鬥篷擦著木屐上邊不住的飄拂,三鑲三滾的木耳邊兒在依稀明亮的晨光裏很是顯眼,上邊還繡了幾支纏枝丁香花,與這淺紫色的鬥篷幾乎要融在一處,除了那花瓣尖尖上頭的深紫的顏色能讓人看得出來那是一串丁香花蕾。

駱相鈺咬牙看著相宜的淺紫色平絨鬥篷擦著她身邊過去了,本來想伸手推她一把,可究竟沒有動手,不知道是沒了勇氣還是猶豫了一分便錯過了機會。她瞧著相宜的背影,恨恨的跳了下腳:“駱相宜,你去讀書有什麽了不起的?為何要吵得我們大家都沒法子安睡,跟著你這般早就起床了?”

相宜停了下來,回頭瞥了駱相鈺一眼,沒有出聲,只是慢慢的朝前邊走了去。駱相鈺站在那裏,呼哧呼哧的直喘氣兒,發狠的揪著自己的衣裳角,恨恨的蹬著相宜那纖細的背影,小臉扭曲得成了一根苦瓜:“駱相宜,你這般猖狂,總會有你好看的!”

角門處停著一輛馬車,馬夫穿著大棉襖,外邊還披著一件羔羊皮子,見著翠芝陪著相宜出來,趕緊跳下馬車,伸手撣了撣簾幕上細碎的雪花:“大小姐,快進去,外邊冷。”

相宜朝車夫笑了笑:“福伯,要辛苦你了。”

馬車夫憨憨的笑了笑,沒有說話,等著相宜坐穩了,才甩了鞭子趕著馬朝前邊慢慢的走了去。天上又開始零零星星的下起了雪花末子,將那地面上兩條車轍慢慢的蓋住,再也見不著灰黑色的印跡。

楊氏族學離駱家有一段距離,差不多過了將近一刻鐘才見到楊氏族學的院墻。楊寶柱與嘉懋兩人站在門口,見著駱家的馬車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很高興的迎了過去:“相宜妹子,你可算是來了。”

相宜還沒站穩腳跟,嘉懋便將手裏的那個包遞了過來:“相宜,這是我給你準備的。”

楊寶柱甕聲甕氣道:“怎麽變成你一個人準備的?分明還有我買的毛筆!”

低頭看了看那個書袋,裏邊似乎有不少東西,沈甸甸的,相宜心裏頭有幾分發暖,她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多謝兩位兄長了。”

楊寶柱領著她往裏邊走:“這族學裏要是有誰欺負你,你只管來找我,我去揍他們!”

楊老太爺昔日曾做到過威武大將軍,通身的好武藝,楊老夫人不願意他在朝堂上做官,讓他遞了致仕的折子,跟著她打理生意。楊老太爺唯夫人之命是從,趕緊辭了官,婦唱夫隨的過起了小日子。在家裏閑著的時候,無事可做,便教孫子們練練拳腳,寶柱天生一股子蠻力,楊老太爺喜歡得緊,將自己的一身武藝悉數相傳。

得了祖父的指點,楊寶柱年紀小小便身手了得,即便是十多歲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對手。現在他在相宜面前拍著胸脯說大話,十分得意,看得嘉懋一陣眼熱:“哼,我也要跟外祖父學武藝去。”

楊寶柱咧嘴笑了起來:“你一年就來廣陵住這麽幾回,怎麽好學藝?到時候莫學出半桶子水來,到時候出去丟了人,可別將我祖父的名頭擡出來。”

嘉懋憤憤道:“我也不會比你力氣小,只不過是祖父疼你,揀著那精妙的功夫教了你。”

相宜見兩人爭吵了起來,有些擔心,輕輕拉了拉楊寶柱的衣袖:“寶柱哥哥,莫要吵了,就要到書房裏頭了。”

楊寶柱朝她笑了笑:“沒事,我跟嘉懋素日就是這樣鬧著玩的。”

兩人帶著相宜走到女學那邊,黃娘子早就得了信兒,見著楊寶柱親自帶了過來,臉上早就笑成了一朵花:“這就是駱家的大小姐了?”上下打量一番,見她尖尖小臉,一雙大眼跟小鹿一般,黑白分明,靜靜的站在那裏,十分沈穩。

這模樣是個機靈的,只是略微……黃娘子心中沈吟,似乎有些不夠大氣。駱家幾十年前是廣陵大族,現在漸漸式微,這家中的大小姐都寒酸成這個模樣了。黃娘子瞧了瞧她身上穿著的平絨披風,心裏暗道,第一次出來,如何連件羽紗鬥篷都不穿,倒是那個狐貍毛的手籠卻是個好東西。

“駱大小姐可已經發蒙?”黃娘子笑著問了她一句,拿起桌子上擺著的一本《三字經》來:“若是還未入門,那邊先用著這個。”

相宜低眉笑道:“還請娘子多多指點。”

《三字經》這些,都是啟蒙用的,相宜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但她卻並不想說出來,她想要讓黃娘子覺得自己進步神速,也好多多到外頭讚揚自己。駱老夫人送了自己到楊氏族學,自然是要想替她博個好名聲的,若是能得黃娘子讚譽,定然對自己大有裨益。

黃娘子見相宜神色恭敬,心中也是滿意,指了下角落那桌子道:“你且去那邊坐著。”

相宜行禮,然後帶著翠芝朝那邊走了去,楊寶柱與嘉懋跟了過去,看了看那張桌子,兩人都露出了不滿意的神色:“這也離得太遠了些。”

“沒事沒事。”相宜擡頭笑了笑:“黃娘子聲音大,坐到這裏能聽到。”

她本不姓楊,能在這裏頭有個角落呆著,已經是夠幸運了,何必挑三揀四。她伸手將三字經翻開,開始看上邊的字:“人之初,性本善……”

這幾個字在相宜面前跳躍著,讓她忽然困惑了起來。

人之初,性本善,果真如此?她輕輕嘆息了一聲,若真是這樣,那為何她那對雙胞胎弟妹對她如此怨念深深?他們何其幸運,有父有母,祖母的心總是偏到他們那一邊,可他們還是總要來找自己的麻煩,這性善又究竟體現在哪裏?

嘉懋見相宜呆呆的坐在那裏,湊了過來:“相宜,你哪個字不認識?”

一張臉孔逼近,相宜輕輕“啊”了一聲,心裏有些慌亂,伸手指著哪個“善”字道:“這個字筆畫太多,我沒見過。”

“這個字念善,也就是說好心。”嘉懋笑著解釋:“像我與你寶柱哥哥,都是善人!”

站在旁邊研墨的翠芝聽了,也湊過來瞧了瞧那個善字,鼻子裏重重的哼了一聲:“我們家大奶奶可不是個善人!”

☆、得指點靈犀頓開

“二少爺、表少爺。”丫鬟殷勤的笑著迎上前去:“老夫人剛剛還念叨著呢,說要派人到角門去看看,不想就回來了。”她的眼睛瞄過了跟在嘉懋身後的相宜,臉上露出了驚奇神色,這不是早些日子來過的那位駱大小姐?今日怎麽又跟著二少爺他們回來了?

“祖母。”楊寶柱一腳跨了進去:“我回來了。”

“外祖母。”嘉懋笑嘻嘻的跟在了後邊:“我和寶柱帶了駱大小姐回府做客了。”

楊老夫人坐在主座上頭,見著三個孩子奔了進來,臉上止不住的笑:“快些到炭火盆子邊上坐著,暖暖手腳,外邊還冷著哪。”

相宜走上前去,朝楊老夫人行了一禮:“多謝老夫人為相宜求情,這才能進楊氏族學。”

“喲,怎麽這般客氣?咱們不是親戚嗎?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不當得你這般來感激。”楊老夫人笑著瞧了相宜一眼:“特地跑過來道謝,你也是太見外了。”

“老夫人,不是相宜故意要講客氣,這是相宜從心底裏覺得該向老夫人來道謝。”相宜低著頭小聲道:“在府裏頭,從來沒有人這般關心過我,老夫人如此照拂,相宜心裏頭明白,可卻不知道該怎麽感激才好。”

這世上想要擺脫困境,就須得要找貴人相助,在府裏頭她準備盡力去抱駱老夫人這條大腿,可駱老夫人願不願意讓她抱還是一回事。況且前世駱老夫人在她八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就算抱穩了也只有兩年好日子過了,她怎麽著還得給自己找一個得力的靠山才行。這廣陵城裏,榮華富貴最為耀眼的摸過於楊府,而楊府裏頭為尊的,又是楊老夫人,這才是她真正要抱住的人。

楊老夫人是個和氣的,與自己的祖母相比,那可是千好萬好,前世裏頭相宜雖然只與她見過幾面,可也聽說過楊老夫人的事情。世人皆道楊老夫人厲害,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自請出族,靠著一雙手給自己挖出了金山銀山,掙得了榮華富貴,不僅有了身份地位,還嫁了個好夫君,楊家這般潑天富貴,楊老太爺不僅沒有姨娘,就是連通房都沒有一個。

這日子才是過得美滿如意,相宜打心眼裏羨慕楊老夫人,若是自己能學到她一成的本領,以後也就可以過得舒坦了。

“你這小嘴倒是甜,說出來的話讓人聽著就舒服。”楊老夫人笑瞇瞇的朝相宜招了招手:“你過來跟我說說話。”

相宜擡頭望了望楊老夫人,見她笑得很是和氣,幾分猶豫的心思頃刻間不翼而飛。上輩子被容大奶奶說小家子氣,這輩子總要學著將大氣練出來,若是這般畏手畏腳的,如何能顯得大氣?相宜穩了穩心神,嘴角含笑,大著膽子往前邊走了過去。

“今兒的衣裳倒是合身。”楊老夫人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著,見相宜穿著一件簇新的小棉襖,元寶領將她一張小臉削了一小截,露出的半張臉顯得更小巧了些:“你母親總算給你做新衣裳了?”

那駱大奶奶真是個蠢笨的,楊老夫人輕輕哼了一聲,讓自己的繼女在外頭這般沒臉,不就是掃自己的臉?現在倒也知道補救了,還不算蠢到徹底。

相宜輕輕搖了搖頭:“是祖母給添置的。”

楊老夫人深深望了相宜一眼:“你今日來楊府,不僅僅是向我道謝罷?”

“老夫人,相宜確實還有事情請教。”相宜一雙妙目直視楊老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種渴求的神色來:“相宜經常聽大家說老夫人過得稱心如意,心中羨慕,想要向老夫人求助,究竟要怎麽樣,才能將日子過得無憂無慮?”

坐在炭火盆子旁邊的寶柱一邊剝著水晶團子上的糯米紙,一邊嘿嘿的笑:“不去想那麽多事情就不會有煩惱了。相宜,你看你這般瘦,還不是想得太多。”

嘉懋沈默了下,沒有說話,只是關切的望著相宜,眼中有憐憫的神色。

相宜與寶柱,兩人身世迥異,寶柱可以不去想煩心事,相宜就算不去想,那煩心事自己就會找上門來,如何才能無憂無慮?

楊老夫人驚訝的看了看相宜,沒想到這年方六歲的孩子,竟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她略微想了想,瞇了瞇眼睛:“相宜,這世上沒有一樁事情是能坐享其成的,大家都只羨艷我過得稱心如意,卻不知道當年我曾經歷了多少艱辛。”她同情的望了相宜一眼,輕輕在她手背上拍了兩下:“相宜,你是個機靈孩子,我告訴你一句,女子最要緊的,莫過於才財兩字,這兩個字裏邊,但凡你能有其中一個,那也就能過得稱心如意了。”

“才和財?”相宜念了出來:“才,可是那才能的才?還有一個財……是不是財富的財?”

楊老夫人嘉許的點了點頭:“一個女子若是有才名,那便會有不少人踏破門檻求了她回去做當家主母,若是再有財力,那她這一輩子便會風生水起。”

相宜沈默了一下,她的三嬸娘便是有才名,這才嫁進了駱府。自己的繼母,不就是落在第二個字上頭?她望著楊老夫人那睿智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老夫人正是因著有才又有財,這才如此逍遙自在。”

楊老夫人哈哈一笑:“你這樣說也沒錯。”

相宜深深拜倒在地:“多謝老夫人指點。”

“你是個有悟性的,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楊老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嘉許的神色來:“這世間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沒有誰可以替你選擇。我也只能是在旁邊提點你一二,至於你想怎麽樣過這一輩子,這條路還得你好好的去走。”

“能得老夫人指點,相宜已是三生有幸。”相宜眼中含淚,深深拜倒在地:“都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我聽了老夫人一番話,已經是一輩子受用了。”

楊老夫人說得對,路是自己走出來的,自己想要找靠山固然沒錯,可最重要的是要讓自己強大起來,只有自己強大到旁人不能小覷的時候,那就可以放心放意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回到駱府,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大堂找駱老夫人,這表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的,總不能自己得了這個念書的機會,瞬間就不敬重駱老夫人了,這也實在是太虛偽了些。

“這書袋是誰給翠芝做的?”駱老夫人眼睛尖,馬上就發現了翠芝手中拎著的那書袋,咂摸了兩下,心中暗道這宜丫頭哪裏來銀子買這麽好的料子做書袋,瞧著那面料,竟然有些像是蜀錦。

相宜低頭回答道:“是寶柱哥哥送我的。”

她沒敢將嘉懋的名字說出來,畢竟他與自己,這一世才見了兩面,就如此熟稔,由不得旁人詫異。

“寶柱倒也是個熱心的。”駱老夫人瞅了瞅相宜,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你今日學了些什麽?與祖母說說看。”

“黃娘子用三字經給我開蒙,我能背一段兒了。”相宜笑著將最開始那幾句背了出來,流流利利,沒有一個停頓。

駱老夫人驚訝的望著相宜,眼珠子轉了轉,沒想到這長孫女竟然如此聰穎,才給她發蒙,就能背出這麽多字來了。她滿意的點了點頭:“你好生念書,這書都說中自有黃金屋,你只消念好書了,不說黃金屋,寬松日子總是能有的。”

“是。”相宜行禮:“相宜回房間去練字了。”

“去罷。”駱老夫人擺了擺手:“你自己做你要做的事情去。”

門簾放了下來,上頭繡著的喜鵲不住的在跳躍一般,一上一下的晃著。駱老夫人瞅著相宜的背影,瞇了瞇眼睛:“媽媽,你覺得花精力去栽培她,是否值得?”

餘媽媽垂手站在駱老夫人背後,滿臉帶笑:“老夫人看人很準,何必來問老奴。”

駱老夫人慢慢的笑了起來:“她母親可是華陽錢家出來的,雖說錢家也敗落了,可畢竟還是有大族的底子,總比鈺丫頭的母親要強。”

“大家不都說東大街高家的公子小姐,除了銀子不缺,其餘什麽都缺?大奶奶還算好,除了銀子,至少還長了一張好看的臉。”餘媽媽依舊是垂手,沒有半分動靜,這句話說出來,臉上也沒半分其餘的表情。

“你這話說得不錯。”駱老夫人點了點頭:“可不正是這樣?”

☆、憶往昔疑雲重重

暮色慢慢的上來了,暗色的雲彩在天空迅速流過,就如一點點愁思般在拉拉扯扯,相宜坐在窗戶前邊,一只手撐了臉,眼睛往外邊看著,院子裏駱相群正由奶娘與丫鬟帶著在堆雪人玩,駱相鈺站在走廊底下逗弄著綠毛鸚哥,臉上瑩瑩有光。

相宜嘆了一口氣,駱相鈺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雲錦做的,上邊還用金絲銀線繡著繁雜的花紋,一看就知道貴重無比,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光滑的綢緞面子,尋常人家多了幾個大錢,也是會趕著做一件這樣的衣裳出來撐門面的,瞧著富貴,其實卻是富貴裏最受人唾棄的,就如一個戲子,頭上戴了無數銅錢當那鑲金嵌玉的行頭。

耳邊回響著楊老夫人說的話:“這女子最要緊的莫過與才財兩字。”相宜攥緊了小拳頭,果然是不錯的,繼母駱大奶奶,不就是娘家家財萬貫,這才進了駱家的大門?連帶著她的兒女在駱府裏邊跟鳳凰一般,自己卻如那亂草堆子裏的野雞,即便是個奴仆,也能趕著踩上幾腳的。

自己的母親,出身華陽錢家。

相宜輕輕的拿起了桌子上放著的毛筆,蘸了墨汁,在宣紙上大大的寫了個“錢”字,劉媽媽在旁邊瞧著歡喜:“小姐,今日才去學堂,回來就知道寫字了。”

翠芝抿嘴笑著道:“咱們家姑娘,可不是頂頂厲害的?黃娘子都讚她聰明伶俐,一教就會。”

在父母的心裏,自己的孩子總是最好的,在兩個忠仆心中,相宜也是好得不能再好。

相宜擡起頭來看了看劉媽媽,忽然間想起一樁事情來:“媽媽,我母親有沒有帶嫁妝過來?都是些什麽呢?”

華陽錢家,雖然跟駱家一樣沒落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零零星星的總會有的。相宜記得那時候母親帶了四個媽媽,四個丫鬟還有兩房陪嫁過來,按著理來說,嫁妝也該不會短缺,無論怎麽說,萬把兩銀子總歸是有的?

前世的相宜,被駱大奶奶打壓著,一直沒得出頭的機會。出閣之前那日,她跑去找駱大奶奶詢問自己母親的嫁妝,卻被她狠狠的啐了一口痰:“你外祖家那破落戶兒!還有什麽嫁妝打發!即便是打發了嫁妝,怎麽會是在我手裏?不該是她那些貼身的媽媽給收著了?問嫁妝問到了我這裏來,你也是瞎了狗眼!”

相宜不僅沒討到母親的嫁妝,反而得了一通罵,臊得臉皮通紅,流著淚回了自己的屋子,劉媽媽在旁邊只是嘆氣:“只可惜周媽媽死得早……”

相宜的母親當時有四個貼身媽媽,周媽媽與劉媽媽最是得她信任,周媽媽管著相宜母親重要箱籠,為人十分謹慎。相宜母親死後沒多久,周媽媽也得了重病,過世了。劉媽媽接了周媽媽的鑰匙,打開箱籠去看時,那些大毛衣裳織錦被子還在,只是沒什麽值錢的黃白物事了,昔日嫁妝挑子上那值錢的首飾,也只剩了零星幾樣。

劉媽媽驚駭,當即便捧了鑰匙去找駱老夫人,駱老夫人十分震驚:“怎麽會這樣,這家中竟是出了賊子不成?”

駱老夫人的意思再清楚也不過了,那嫁妝是被周媽媽吞下了。可周媽媽無兒無女,吞了那嫁妝又有何用處?劉媽媽心中憤恨,她與周媽媽兩人都是多年的姐妹,周媽媽是怎麽樣的人,她還能不知道?可現在卻被駱老夫人一句話,便輕輕巧巧成了那謀奪主子錢財的人!

劉媽媽不忿,直嚷著要去衙門裏告狀,駱老夫人也沒攔著她,狀紙遞到衙門裏頭,廣陵知府沒有閑工夫管,只是派了個主簿,帶著一撥衙役到了駱府查案。

主簿問劉媽媽,過世的駱大奶奶究竟有多少嫁妝?劉媽媽瞠目結舌答不上來,捧著那幾件首飾哭哭啼啼:“我們華陽錢家,再怎麽著也不只會打發這幾嫁妝!當日嫁妝挑子上擡過來的首飾都有好幾盒!”

主簿臉一沈:“你連自己主子究竟有多少嫁妝都不知道,就跑來知府衙門告狀,你這是在耍弄我們大人不成?那幾盒子首飾只剩幾樣,指不定就是那死去的周媽媽偷著變賣了。”

“周媽媽不是這樣的人,她如何會將主子的東西變賣?不,不,不可能。”劉媽媽搖著頭只是哭,周媽媽一不賭錢,二不貪杯,只是勤勤懇懇的幹活,她又沒有家累,變賣首飾做甚?數銀子玩不成?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暗地裏變賣了主子的東西,還會告訴你?”那主簿朝劉媽媽看了兩眼,忽然臉上有懷疑之意:“是不是你們兩人一起……”

劉媽媽氣極,站了起來道:“老爺,話可不是這樣說的!若是你有懷疑,只管去搜查便是!”

衙役們到了下人房裏一通搜查,結果在另外兩位媽媽與兩位陪房的箱籠裏找出了幾樣首飾。那主簿面前一過目,臉上便露出了笑容:“果然有內賊!”

駱大老爺氣得臉紅紅:“沒想到華陽錢家竟然養了一群手腳不幹凈的奴仆!”

當即主簿便將那些人帶了出去,後來聽說是判了流放西北十五年。相宜母親剩下的那幾樣首飾都交給了駱老夫人:“祖母幫你收著,免得又有手腳不幹凈的拿了去。”

前世的相宜糊裏糊塗,還以為駱老夫人真是一片好意,可後來這首飾,卻是再也沒有回來過,駱老夫人病重在床,相宜臉皮薄,不好意思去問她,結果等到她死後,再也沒有人提起過。

現在想著,這裏頭總是有些蹊蹺,相宜望了望劉媽媽,低聲道:“媽媽,你可還記得當時我母親的嫁妝挑子上頭放著些什麽?”

劉媽媽皺著眉頭想了想:“當時大奶奶嫁過來時,也有六十八擡嫁妝。被子枕頭這些占的分量多,差不多有三十擡,還有二十擡是各種大毛小毛衣裳、綾羅綢緞之類,還有十來擡,就是梳妝臺、貴重首飾、精致小玩意。”

相宜聽著心中嘆氣,這些東西瞧著好看,可確實是寫不值錢的,那些貴重首飾她雖沒見著是些什麽東西,可是想來也不會貴重到哪裏去。她站了起來,走到梳妝臺旁邊,將小匣子打開,拿出一雙芙蓉玉手鐲來:“媽媽,這首飾是我母親留下來的?”

劉媽媽點了點頭:“是,大奶奶說要留著給姑娘做個念想。”

粉色芙蓉玉手鐲戴在相宜的手腕上,顯得有些大,那粉色雖然顏色正,可是裏邊有一點點雜質,就像棉花朵朵,在那內壁綻放。這芙蓉玉手鐲,最多也就值三四百兩銀子,相宜前世在長寧侯府呆著的那段時間裏,嘉懋送了不少好首飾給她——金玉坊就是容家的鋪子,隨便他取幾件,也不用花錢,慢慢的她也學會了鑒定首飾。

看起來母親的首飾也不會金貴到哪裏去,相宜將手鐲褪了下來:“那可還有壓箱銀子?是不是還有鋪子之類的?”

富貴人家嫁女兒,少不得要陪嫁田莊與鋪子,不知道華陽錢家究竟會陪嫁什麽?再怎麽樣,兩三間鋪子總該會有的罷?相宜心裏頭想著,若是有兩三間鋪子,那可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有東西攥在手裏頭,總比自己前世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般。

前世駱大奶奶精挑細選的替她尋了一門“好”親事,她二八芳華,那人已經是三十歲還娶不上妻的窮酸秀才。駱大奶奶那陣子說的話她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人姓李,住在廟前街,乃是一個生員,大家都說他滿腹經綸,到時候定有大出息呢。”

相宜心中遲疑,竟然這般好的親事,如何會落到自己頭上來了?駱大奶奶將她鎖在後院,對外放出風聲,將她貶得一文不值,駱相鈺的親事都定下了,可她卻依舊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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